第十卷 第四章 江海夜归人(2/2)
众人各自坐下,艳婷与顾倩兮同坐一侧,两人各自低声谈笑。伍定远听她们说的都是家常事,如何插得下口?正觉无聊间,撇眼望去,只见一名孩童缩在人堆里,正自偷偷看著自己,这孩子约莫十岁上下,黝黑瘦弱,正是刚刚替自己拾还铁手的那名孩子。两人眼神相对,那孩子脸上一红,忙低下头去,不敢与他眼光相会。
伍定远微微一笑,伸手招唤,那孩子愣住了,似不知他叫的即是自己,左右看了看,待见伍定远确实叫的是他,画上一阵惊喜,跟著蹑手蹑脚地行向前来,站到了伍定远身前。
伍定远见这孩子衣杉褴褛,当下问道:“孩子,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孩子低下头去,小声道:“我没名字。”一旁两名玉人见了这孩子过来,无下大为讶异,顾倩兮凑了已往,在那孩子身边蹲下,笑道:“小弟弟,你没有名字,旁人要怎么称谓你?告诉姊姊吧?”
那孩子见她貌美如花,肤色白皙,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,脸上红得更厉害了,一张黑泥脸恰似烧红的木炭,嚅嚿隧道:“各人都叫我小鬼。”顾倩兮噗嗤一笑,又问道:“那你怎么会待在江边?你怙恃呢?”
那孩子微微一愣,随口道:“我没爹娘,打小就在这儿拉纤,叔叔伯伯们会给我饭吃。”众人听他是个孤儿,身世堪怜,但回话口吻平平顺顺,似不以自己的处境为苦。
顾倩兮心生恻隐,向艳婷使了个眼色,艳婷登时会意,取出了手帕,替他擦抹面颊的黑泥,柔声道:“小兄弟,小鬼这个名儿欠好听,咱们以后给你另取一个,你说好欠好?”
那孩子还没说话,只听一声吆喝,一人左右双手各持两只面碗,高声道:“列位客倌,小人的大卤面正宗山东口胃,不吃惋惜哪!快趁热尝尝味道吧!”众人不必转头,也知卢云这位知州大人再次干起老营生,又来卖面了,他咆哮一声,四只面碗朝众人眼前一搁,笑道:“客倌们,请吧!”说著拉开板凳,便在顾倩兮身边坐下。
他见伍定远身边站著一名孩童,知道是住居此地的孤儿,便笑道:“小朋侪还没吃吧?
来,我这碗给你。”将自己的面碗递了已往,示意那孩子来吃。那孩子却不敢应答,待见伍定远向他颔首微笑,这才紧挨在伍定远身边坐下。
伍定远微笑道:“卢兄弟,你那碗面给了这孩子,自个儿可没得吃了。”说著将自己那碗推了已往,道:“来,你吃我这碗吧。”
卢云还没回话,却见顾倩兮与艳婷同声道:“不忙,吃我这碗吧。”说著又送上了两碗面,卢云见自己眼前搁著三大碗面,不禁微微一愣,他哪知顾倩兮等少女食量甚小,一见这碗大如脸盆,还没吃便已饱了,一见有机可趁,如何不来推托?这才全数搁在他眼前。
伍定远见卢云面色难看,登时一笑,解围道:“两位女人,咱们卢兄弟大卤面做得道地,你们便算不饿,也该尝个两口,不辜负他的苦心。”说著自行端起面碗,稀哩呼噜地吸起面条,跟著渣吧渣吧地吃著,口中还下住发出喝叫,恰似极为鲜味。一旁那孩子看在眼里,心中佩服,登也学著伍定远的容貌,端起面碗,一时品味声大起。
顾倩兮与艳婷见他俩吃得香甜,便也举起筷子,各自尝了一口,卢云喜道:“怎么样?
好吃么?”他见两名少女眉头紧皱,却又连连颔首,恰似颇为适口,卢云心中甚喜,正要说明煮法,却见顾倩兮将面碗推了过来,道:“你干了一天活,累得紧,照旧先吃一些吧。”
卢云不疑有他,低头去吃,却又见艳婷将碗中的面条大把大把地夹起,送到了伍定远的碗中,柔声道:“伍大爷身上有伤,定要补补身子,多吃些吧。”伍定远寒着一张老脸,摇手道:“快别夹了,你自己总要留一些吧。”
卢云惨然道:“有那么难吃吗?”众人同声颔首,道:“好吃得紧,没吃过那么好的面呢!”卢云哦了一声,这才放心下来。
众人吃过饭後,又忙了一个下午,这才将水闸细部工事部署妥当,那孩子整个下午都依偎在伍定远身边,不时抚摸他的铁手,容貌崇佩服服,恰似把他当整天神一般。
时值黄昏,众人伴著夕阳,徐徐而归,伍定远与卢云并肩同行,顾倩兮与艳婷在前头行走,二女一左一右,携著那孩子的手,晚霞照在五人身上,说不出的和暖清静。伍定远这些年来宦海浮沈,历经沧桑,难堪有了片晌的清静,他望著艳婷的配景,忽地叹了口吻。
卢云见他喟然,便问道:“想起卓凌昭了?”
伍定远微微一笑,却没说话。只是这么一笑,便挤出了眼角旁深深的皱纹,当年他从西凉接下燕陵镖局一案,只有三十四岁上下,几年已往了,自己即将走到不惑之年,岁月如梭,但人生却照旧满布疑惑,是与非,对与错,没一样好懂。
此时柳昂天有意与他的对头息争,伍定远夹在中间,要他如何自处?自然未便多言了。
卢云知晓他的心事,劝道:“当年小弟沦落江湖,怀才不遇,定远兄劝过我,要卢云多加忍耐,学些人情世故,终有苦尽甘来的一日。今日小弟斗胆,也想劝勉伍兄,别太为难自己了。”
伍定远遥望天边晚霞,怔怔隧道:“打啊…杀啊…斗啊……是是非非,忠奸黑白,人生岂非没此外事好做了?卢兄弟……你可知道,我心里好寥寂……”他摇了摇头,眼中泛起泪光,神情极是萧索。卢云陪著叹了几声,也不知该如何相劝。
伍定远深怕失态,急遽定了定神,他转过话头,微笑道:“卢兄弟,别提我的事了。倒是你这趟下来,怎么顾小姐居然住到你贵寓了?到底你俩是什么关系?”
顾倩兮是尚书府的小姐,已往也曾被杨肃观频频追求,哪知竟会悄悄南下,还住到卢云家里,伍定远看在眼里,自感惊诧,难堪抓到时机与卢云独处,便启口来问,只想探听一些内情。
卢云面色难看,不知如何回话,他与伍定远友爱匪浅,昔日一同亡命江湖,自不能以表妹远亲之类的情由塘塞,只得道:“我…我们在扬州便识得了……”
伍定远知道他未便多说,自也欠好让他为难,当下哈哈一笑,拍了拍卢云的肩头,道:
“难堪有此尤物相伴,赶忙完婚吧!也让哥哥我喝上一杯喜酒。”
卢云尴尬一笑,道:“倩兮离家出走,几多是我的过错,日後返京之时,我可不知要如何向顾伯伯请罪了。”i伍定远哈哈一笑,道:“赶忙提亲,即是请罪了。否则你下次返回长洲,岂非还要顾小姐没名没份地随你下来么?”卢云点了颔首,连连称是。
诸人行到城门,那孩童停下脚来,奔回伍定远身边,道:“大叔,谢谢你今天陪我玩,我要回去了。”伍定远望著那孩童,问道:“你要回去了?回哪儿去?”
那孩童抹著鼻子,道:“我要回江边啊。那里是我的家。”
众人闻言,都知这孩子无父无母,便要回去过那孤儿的苦日子,一时心下都甚不忍,那孩童却浑然不觉,只回问伍定远道:“大叔你呢?你要去那里?”
伍定远听了问话,忽地全身一颤,低下头去。这个问题杨肃观问过,卢云问过,甚至艳婷也问过,但伍定远却都置之不理,直到这名幼小稚童启齿来问,他心中才生出一个念头:“是啊!我……我要去那里?”先前那股举目无亲、寥寂凄凉的感受,又再次袭上心头。
那孩子见他怔征发呆,便拉著他的手,再次问道:“大叔,你住在那里啊?小鬼以後想你时,要如何找你啊?”
伍定远听他这么说话,忍不住心中感动,他抬起头来,艳婷、顾倩兮、卢云等人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,诸人关切之情,溢於言表,伍定远全身哆嗦,霎时之间,已知自己的去向。
伍定远蹲了下来,注视那孩子,道:“小朋侪,听过京城吗?”
那孩子愣了片晌,傻傻问道:“京城?在这四周么?”
伍定远微微一笑,摸著那孩子的头顶,道:“京城即是天子住的地方,好生热闹富贵,孩子,你我有缘,可想随大叔去京城见识一下?”
那孩子听了问话,却只面色凝滞,不知要如何回话,艳婷心下大喜,知道伍定远有意收他为义子,急遽蹲了下来,贴在那孩子耳边,轻声道:“傻孩子,大叔要带你回家啊,你要不要去?那孩子看著伍定远,神色恰似不信,伍定远摸了摸他的面颊,颔首道:“乖孩子,以後便跟著我吧!”那孩子陡地全身震动,这才信了,霎时扑在伍定远怀里,放声尖叫。
卢云与顾倩兮一旁听著,都知伍定远有意返京为官,心下都替他感应兴奋。
伍定远把那孩子抱入怀中,朝艳婷凝望而去。艳婷与他眼光交会,身子忍不住一颤,伍定远的眼神差异以往,那里头没有丝毫激情爱欲,只有淡淡的寥寂,恰似怀抱孩子的他,已是自己结缡多年的丈夫,正痴痴等著任性的自己回抵家中。
艳婷心下一动,想要说话,伍定远却已站起身子,携著那孩子的手,从她身边擦了已往。
艳婷回眸望去,夕阳西下,映在天山传人宽阔的肩上,恰似是一座巍峨的高山,艳婷心里忽起一个念头,只想走了上去,搂住伍定远那粗壮的臂膀。她识得伍定远虽久,却是头一回现出这种想法,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明确的微妙心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