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广阿泽泽畔(上)(1/1)
胥城乃是子余的封地,此城物产丰饶,民风富而好礼,地又近沬都,与比城的盐碱泥淖有天壤之别。子余虽未嫡子,却和比干不同,出身要好上许多,胥余的生母虽非正室,但出自有莘氏一族,是商帝母亲(先帝商后)的族侄。子余出生的时候,先帝文丁年已经五十有二,是老来子,所以名之曰余。子余作为子氏和有莘氏的胤绪,血统高贵,天生得样貌俊美,咿呀可人,极得先帝的喜爱,尚在襁褓之中,先帝便破例赐给他食邑。可惜事无万全,子余三岁上,先帝便宾天而逝,撒手人寰,留下他们寡母孤儿。好在子羡登极为帝后,恩遇先帝遗孤,又因与子余本多几分血缘,加上子余幼时生得极为可爱,所以也非常怜爱他这个幼弟,就并没有按例离开都城往就食邑胥城,反而一直留在宫中养育。子余成人离宫之后,为人豪爽明朗,热衷于博闻游艺,爱结交朋友,乐善好施,因此深受沬都城中宗室和国人的爱戴。如今的胥余,年届四十,身姿卓越,六艺精通,是沬都一等的风雅人物,国中万千闺房少女的梦中情郎。商帝与他本有长兄为父的恩义,两人的感情也一直甚为亲密,所以子余在朝中颇为任事。如今有莘氏逼宫犯上,随驾的宗室诸侯朝臣中不是颟顸无知之徒,就是垂垂老矣,并无几个堪用的,当此生死关头,胥余自然当仁不让,要为商帝分忧担劳。这次奉令北行求援,设若成功,必能挽狂澜于既倒,为大商社稷立下一功。
可是那伊狄所率的殷北师驻守在夏墟,在汾水上游,与朝歌之间的交通并不便利。若走水路,则是先逆河水,又溯汾水,必得纤夫拽曳,力士划桨,运载货物尚可,行人则极不划算。不若自朝歌北行,沿着黄河一路皆是大商的邦畿和方国,皆有驿道可行,在邢国处可折向西,横穿巍巍太行,便来到古夏后氏之土,然后继续北上,就可以到达如今的边境重镇夏墟。曾几何时,夏墟乃是大禹晚年所都的城池,本是繁华富贵温柔之乡,四时和洽,河泽丰沛,上帝赐予夏后氏不可多得的鱼米之乡。然而天若有情天亦老,据帝宫内的夏后氏典册的记载,大禹之世后,气候日渐干燥,三百年间沧海桑田,在夏桀登极的百余年前,此地已然变得盐碱遍地,不再适合夏民耕作生息,当时的夏后不得已南迁到鸣条山下,定都在如今芮国的安邑。生民或内迁,或四散,夏墟之城则日渐荒弃颓废,谁知此地反而被西戎之人视为珍宝,因为水草添加盐卤来喂养牲畜,极利于羊马生长繁衍,况且又可以煮制北方草原上昂贵如金的食盐,所以戎人各部在夏墟城聚集蕃息起来。兄长子羡即帝位不久,天气乖异,自大火星西流,未至秋分,气候已大寒,直到次年春分时刻,大火星黄昏时重现在正东方。邦畿方国的千里良田近乎绝收,好在大商积蓄丰厚,商帝大散矩桥太仓的储粟,赈济生民。然而北地羊马冻死无数,戎人素无积蓄观念,遭逢巨灾,西戎诸部落只得纷纷南下掠夺,以求活命。大商治下近戎地的方国生民财产损失无算,纵使国君性命亦常常不保。西戎之人,向来残暴嗜血,无论老幼妇女一律虐杀,又常常取人之头颅,镶嵌金玉来制作酒器,令人不寒而栗。尤以盘踞夏墟的西戎部落最为强悍,众戎唯以强暴者为首,推为众戎之长。鬼宿的分野恰在此处,所以称为鬼方之戎。当年商帝御驾亲征鬼方之戎,比干在沬都居中调度,对鬼方之戎三次挞伐,艰难万分,直到最后一次在汾水之畔的战役,商帝背水一战,大获全胜,鬼方之戎的酋长及其子女、大头领、萨满等等全部被斩杀。自此在夏墟常备两支殷师驻防,按照商廷建制,一殷师建制一万人。可此地水脉苦恶难以饮用,地依旧多盐碱泥淖,虽然商廷后来多次颁令奖励移民,一般的大商生民并不愿迁徙至此,引来的多是虎狼凶恶之辈,或来避祸,或来逐利,夏墟渐渐成为戎、狄、商诸族杂居之所。伊狄领军之后,率领士卒开辟了引流之渠,引来夏墟之西的甜美汾水。然而伊狄在北地仍流有恶名,残暴苛刻,士兵不堪其虐。在沬都酒肆乐坊常有从北地而来的逃兵,绘声绘色地讲述伊狄的残暴故事,如剑剖怀孕妇人之腹,如北地之婴孩闻听伊狄之名皆不敢哭泣等等。
离开商帝沬都城外的大营后,胥余率着五名亲随亚士,驾着三辆轻车,沿着河水北行,经过大邑商、邯、郸、邢,一路大道,畅通无阻。黄昏时刻,在邢国驿站稍微歇马之后,胥余继续上路,行到广阿泽附近,天色已黑,雾气蒸腾,苍茫一片,目不能视远。亚士们担忧路途安全,便请求胥余暂停行路,先寻一落脚处过宿,次日再起早出发。胥余赞同,便命举起火把,沿着大路缓行,不一刻,就远远望见一处酒旗,上书一个斗大的“酒”字,苍劲有力,颇有风骨。亚士们喜出望外,不料如此僻壤还有酒肆,勾起了他们肚中的酒虫,不禁催马速行,胥余见他们的馋酒状貌,心中好笑,说道:“今夜酒钱从我俸禄中出,但不可宿醉,耽误明日的行程。”众亚士一片欢呼,感谢胥余慷慨。行到酒肆处,酒家老翁已经站在门口迎接,胥余见那老翁虽身处乡野,却行动温文有节,不似莽夫,便问道:“老翁,可曾上过庠学?”老翁作揖行礼,说道:“邢国风俗如此,贵客临门,必得出迎,与庠学并不相干。客可是从沬都而来?这三辆轻车纹饰精美,做工考究,老翁纵在邢都亦未见过几辆,今日真是大开眼界。”一名年轻的亚士说道:“此乃商帝……”胥余慌忙打断道:“我乃商帝贬谪之臣,因罪被发配至北地伊狄处戍边。”老翁笑道:“来的都是客,只要你付得起酒钱,我老翁不问贵贱,还请诸位入内!”老翁在前引路,胥余和亚士们跟着入内,酒家的奴仆们将轻车驾到酒肆后的马厩。
酒肆内布置简单素朴,令人惊奇的是竟有几名狄人正在饮酒,旁若无人,箕踞坐在几案上,面前还有一个高案摆着酒菜。胥余不免皱眉,心中觉得这些狄人不可理喻,行为竟然如此不雅。老翁躬身引着胥余众人到一个清静的隔间,小声说道:“狄人风俗如此,不喜席地而坐,诸公勿怪。”胥余说道:“与我等并不相干,酒家尽管上些好酒好食,为我等预留几间客房过宿便是。”老翁施礼退去。忽然听到外间老翁与一名饮酒的狄人叽里咕噜交谈一番,隔间的众人好奇望去,见那狄人已经食毕,高案上一片狼藉,显然是在结账,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,那狄人在高案上留下几个小金块,起身离开。隔间内的众人顿时目瞪口呆,个个咋舌,调笑道:“这次可劳少师破费了。”胥余亦觉得不可思议,那一桌酒食虽然色味尚可,但究竟是偏僻之所,怎么卖价比沬都最豪奢的稷山居都昂贵。胥余于是唤那老翁过来相问,连唤几声老翁并未前来,却来了一名尚未及笄的少女,婀娜轻袅的身段,笼着一袭绿萝衫,向着胥余盈盈一拜,告罪道:“父亲亲下庖厨为诸位嘉客烹制酒食去了,小女子在此侍候各位。”少女谈吐有礼,气质如兰。胥余和蔼地问道:“尔翁有心了!我有一事不解,汝家的酒食何故如此价高?我见那狄人一餐竟费二三两黄金。”那少女闻听胥余如此说,咯咯笑道:“贵客有所不知,河水(黄河古称)自我们这广阿泽以下,皆是漫灌,河道常常迁徙,以至于下游一片沼泽泥泞,乱水奔涌,难以居住,因此成了狄人的领地。听狄人言说,在河水入海之地,有一个狄人之国名曰孤竹,国中盛产黄金,这广阿泽的狄人都是那孤竹国的附庸,因为人人多金。可那狄人风俗,一不治产业,二不务积蓄,唯以渔猎为生,因此常常自相杀戮为争夺湖泊森林,于黄金并不在意。听父亲说,自东伯侯莘闵扫荡易水一带的狄人之后,狄人部落零散,不敢强行掠夺大商生民,只好拿着此物与商人贸易些酒食苴麻。因此狄人来销金,各处酒肆均收高价,如今已成定规。贵客们,无须用忧,大商之民我们另有定价,不会如此之贵。”众人这才明白,胥余让少女退下,叮嘱其速速准备酒食,对亚士们说道:“可怜之人,又有可恨之处。他们如此欺凌狄人,倘若朝廷武力一时不济,岂不招致那狄人残酷报复。日后你们归国,倘若为卿为士,一定要以淳厚民风为己任。”众亚士点头称是。亚士是宫中禁卫,通常皆是方国诸侯庶子来充任,服役结束后,一般回方国被任命卿士,辅佐国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