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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 部分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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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知道你也累坏了,谁不是累草j(青岛方言:受不了)了,越这样就越得压着火,不然更乱套了。唉,老太太看样子也没几天活头了,就不能都多忍让一些。”

张桂云一听,真的压住了火,因为好久了,她还真没听见丈夫一口气说这么多话。她放下饭盒,照路上反复排练的谈话开头,很认真地复述给她丈夫听:

“大国,我觉得咱俩得找时间坐下来谈谈,这么多年,你忙外头我忙家里,妈长病都忙糊涂了。咱俩得说个话,你说说你心里想的,我说说我心里想的。过日子嘛,不能老这样过下去……”张桂云还没说完,眼圈就红了,说不下去了。

“又怎么啦?”徐治国不耐烦地说,出于好奇,他对张桂云今天这么平静地说话反而存了疑问,他问:

“这日子又怎么过不下去了?我工资奖金一把交,你要提前退休,我找你厂长给办了,孩子们上学、工作都是我安排,两边的妈长病住院,几次都是我安排好的,怕你忙不过来,又找了杏花;你两个哥哥从外地调回青岛,也是我办的,你还要我怎么做,怎么做你才满意,怎么做才是过日子?”

张桂云噎住了,她也不明白听了徐治国这一通话,她怎么就没了下文,她不知如何开口了,眼泪却又扑簌簌流下来。

此时,关于她丈夫不回家的问题,关于对他搞婚外恋的怀疑,关于他对她的冷淡,关于她的郁闷和委屈,她居然统统不知如何开口了。

徐治国站在她眼前走来走去地说:“我知道,你对我不满意,我在位子上一天,就得身不由己,你问问那些当领导的,谁能天天晚上在家吃饭,星期六、星期天在家干活?你不是羡慕王芸她丈夫吗?整天在家扎着围裙买菜、做饭、刷锅、洗碗,给老婆缠毛线球,自己用铝合金包阳台,自己找钉子给王芸钉鞋后跟,天天在家里呆着。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拦你,我早就提出来离婚了,我没有不让你有这样的生活,我一直给你机会,可你为什么不同意呢?但如果你要改变我,那绝对办不到。”

徐治国越说越激动,越发加快了在地上来回踱步的频率,张桂云只有哭,现在她的思路一点点被徐治国牵着走。那么,现在反而是她不对了?她是因为对普通小市民生活的向往实现不了而产生愤懑,发泄给一个这么个一心为公的好干部,用哭闹、找茬、使脸子来压制他、打击他、改变他……那么家不像家的日子都是因为她的胡搅蛮缠、不懂道理造成的?

哼!净他娘们儿的理了。

张桂云终于理解了徐治国的长篇高论,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,调整了一下思路,就扔出了她的杀手锏:

“那么曲莉莉的事,不是我找的事吧?”

“又来了,又来了,我告诉你,捕风捉影的事你以后不许再提,我不爱听。我没有对不起这个家的地方,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,我也够了。”

徐治国脸色难看,一跺脚出了病房,张桂云哭着追出来:

“大国,我还没说完,我想了好几天了……你别走,别走……”

追到楼梯口,没见着她丈夫,却看见她女婿丁文革提着一塑料袋草莓和樱桃走上楼来。

丁文革扶住他岳母回到病房,不用问他就知道怎么回事。虽然海燕不许他打听徐家的家丑,但他这些年可能看得比谁都明白,不敢说罢了。

“妈,来,来,来,吃草莓,吃草莓,这是日本丰香,最好吃。”

丁文革去水房洗好草莓端进来,尽量转移注意力,可张桂云却拉住他,眼泪汪汪地说:

“文革啊,我和你说,你爸他对不起我,他在外面胡搞女人,他对不起这个家,我不好意思和小辈说啊,可是我不能不说了,我活不下去了。”

丁文革赶紧扶住他岳母,搜肠刮肚紧急集合安慰她的词语:

“妈,你也别难过了,现在社会就这个样,海燕常说:”男人都不是好东西。‘你得想开点。“

“可是,我想不开呀。我的好孩子,我没有儿子,你就是我的儿呀。你爸他对不起我,折腾了10年了,我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啊……”

张桂云一个劲地向丁文革身上扑,眼泪一把鼻涕一把,把瘦小的丁文革扑得一个趔趄一个趔趄的。

“妈,你别难过了,要不,我给你出气,我找人给他砸断腿,要不就把他阉了。”

情急之下,丁文革话一出口,自己也吓了一跳,像他这样被徐海燕称作“扯不长长拉不团团”的人,能说出这句话,真的吓人。

张桂云也吓了一跳,她想不到老实厚道的女婿竟说出这么吓人的话。但很快,一股暖流就涌上心头,他这是心疼她。只有最亲的人在受到欺负时,才会不计后果地想到报仇,他是因为深爱海燕才会有这种想法的。

张桂云怜爱地看着丁文革,这一刻,她已经把她小女婿视如己出,纳入她的嫡系部队。因为靠山又强大了不少,心里有底,也就收了眼泪。

“我的儿啊!你也别说这些狠话了,我知道你也是气糊涂了,有你这句话,妈也就有活头了。海燕真有福啊,找你这样的人,享一辈子福啊,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?”张桂云只管直抒胸臆,却没发现丁文革扶她的手哆嗦了一下。

那么,“海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?”她这次出走,是跟这个不知足有关系吗?丁文革心里乱嘀咕。

丁文革本来就是来向她岳母打听海燕的情况的,张桂云一定知道海燕的心思,她是她妈的贴心小棉袄。

丁文革想了想,撕了把手纸给他岳母递过去,张桂云“吭哧吭哧”擤鼻涕,然后丁文革就小心翼翼地问:

“妈,你说海燕是怎么回事?怎么还不回来?”

张桂云的火又上来了,她立即埋怨海燕不负责任,家里乱成这样,扔下丈夫孩子抬起腿走了,什么也不管;又埋怨她不顾学校三天两头打电话找……唠叨了半天,她又添了心事,问丁文革:

“琛琛呢?你敢把他一个人放家里,那么调皮。”

“他幼儿园老师看着呢。”

“今天不是不上幼儿园吗?”

“在家里呢。”

丁文革说完就要走,他想今天算是白来了。但张桂云把她带来的炸鱼和排骨硬塞进他手里,让他捎给琛琛吃。

丁文革沮丧地下楼,在小桃树丛后面,他又一次看见他岳母的身影一闪,仔细再看,却是老保姆杏花,穿着他岳母的旧衣服,坐在石头沿上抹眼泪。

第七章  心事

杏花没有理由不哭,她早就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了。

杏花本来不叫杏花,她的大名叫刘惠娟,像个城市女人的名字,今年50多岁了。五年前从莱西牛西埠走出来,一进城就进了徐老太太的门,徐老太太那年正患第二次中风,右边的身子已经瘫了,勉强能扶着东西下床靠左边身子走几步。刘惠娟来的时候老太太已换了30多个保姆,这些保姆据张桂云说最长的干3个月,最短的两小时,不是受不了挖屎接n、喂饭喂药,而是受不了徐老太太的怪癖。

比如,老太太每天早晨4点钟就醒了,先喊儿子大国来扶她起床,让保姆侍候她洗脸刷牙梳头后,再让保姆给她煮两个荷包蛋,做好了盛到碗里,然后把一片一片的钙奶饼干一点点蘸着蛋汤喂到她嘴里。大便之后,每隔半个小时让保姆搀着她或者背着她在几间屋里来回走动。她的任务是检查儿媳张桂云卫生打扫得如何,东西用完了是否放回原来的地方,韭菜是否择得太浪费。

刘惠娟是徐老太太的第38个保姆。

也是缘份,一进门,老太太就大叫了一声:“杏花,你可来了!”等到刘惠娟一开口露出浓重的莱西口音,把菜说成“柴”,把赛说成“晒”,老太太就垂下泪来:

“杏花呀,你还活着吗?这么多年了你去了哪里?可想死我了。”

刘惠娟马上变成了杏花,她听张桂云说,老太太也许是老糊涂了,把她当成当年使唤的丫头杏花了。杏花在1949年解放那天和她母子共患难,1953年打老虎运动后她就回乡了,再没音信,算起来真正的杏花应该有70多岁了。

聪明的刘惠娟马上就迎上去和老太太抱头痛哭,赶紧答应道:“大娘,是我,杏花回来了。”

就这样,杏花留下来了,成为老太太的第38个保姆,这全得益于她的乖巧,因为杏花不是一个一般的农村妇女。

她爷爷曾是高密开“烧锅”的,她家酿的黄酒,喝了不上头,牙不黑,吃海鲜口不腥,是闻名百里的“烧锅刘”。打日本鬼子时全家迁到莱西县,因为家境富裕,杏花的5个兄弟个个读书识礼文质彬彬。杏花沾了兄弟的光,念完了初中,比张桂云还多读了两年书。这在乡里曾经轰动一时,顶现在的女研究生。再加杏花面目清秀,细皮白r,身材高挑,是乡里的一枝花。

如果不是刘家被划成了地主,如果不是文革,她坚决不可能嫁给她的丈夫李栓柱。

李栓柱世代贫农,五代讨饭,傻大黑粗,一身狐臭。杏花18岁那年嫁给了李栓柱,鲜花c牛粪,这是那个年代造出来的文革版童话,与徐治国与张桂云的婚姻如出一辙,无法解释因为所以。

李栓柱身上流着劳动人民的血y,活力旺盛,婚后3年就让杏花连养了3个儿子,吃地瓜吃玉米饼子,却个个黑里透红,壮得像小牛。李栓柱深刻体会了“贫下中农当家作主”的好处,意气风发,喝上点小酒就将杏花摁在炕上,一直干到炕席上滴血,然后再把杏花打得鼻青脸肿。

杏花在无法诉说的屈辱中,终于在结婚第15个年头盼死了丈夫。那是一次车祸,她一滴眼泪没掉,埋了尸体就重打锣鼓再开张,她出头的日子到了。

牛西埠的“乡花”再度出山,男人们开始有私和无私的奉献,杏花虽一万个看不上眼,没从中挑出一个有她兄弟们风采的儒雅书生,但她也坚决不吃亏,利用他们拉扯大了儿子,盖了房子,娶了儿媳妇。

她是个要强的风流寡妇,远近闻名。儿子不说,3个媳妇却不让了,嫌弃她婆婆有前科,在村里抬不起头,3个儿媳妇一致表态:“不能养这个老x的老,叫她丢人也丢死了。”

杏花一气之下卷起铺盖卷,来到青岛长途汽车站,走出莱西第一步就来到了徐老太太的床前。更让她心慌意乱的是,徐治国活脱一个她三哥的影子,高大魁梧,满身书香。于是,她当定了杏花,这是她第一眼看到徐治国时就萌生的想法。

因为对徐治国的好感,使她更加殷勤地伺候老太太,老太太以前可以自己吃饭,从她来了之后就改为一口一口地喂,以前可以勉强到卫生间大小便,现在则由杏花自己发明的罐头筒来接n。因为有爱的成分在里面,她已经将老太太当成自己的婆婆来伺候,毫无怨言。

特别是徐治国下班回来,一听到那熟悉的上楼脚步声,她就浑身一振,不等门铃响就开了门,迎上笑脸,叫声“大哥”,让徐治国心里热乎乎的。看惯了张桂云的冷脸子,听够了老太太的抱怨,徐治国也从内心里感到,除了她那一口高密大黄牙他不喜欢外,杏花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。

“大哥,你换鞋。”

“大哥,你喝水。”

“大哥我给你挂衣服。”

徐治国一回来,杏花就像过年。张桂云对她的喋屑(青岛方言:献殷勤)嗤之以鼻,认定她心比天高,身为下贱,天生伺候人的料。老太太却一万个高兴,有人这样巴结她儿子,她哪能不打心眼里舒坦。如此,就更有了斥责张桂云的理由,口气也硬朗了不少。特别是张桂云听了“铁姑娘班”的话,不再给徐治国洗衣服,想让他又臭又脏,没有哪个女人再靠他。杏花却斜着眼偷瞟着,一旦徐治国换下了衣服,她就抢过来。张桂云禁止她用洗衣机,她就用手搓,越搓越有劲。当然,她马上就可以听见老太太和张桂云为此事你一句我一句吵翻了天,这种时刻是杏花最开心的时候。

还有一件令她心旌摇动的事是,穿张桂云给她的旧衣服。那些衣服虽然套在身上过于肥大,还散发着衣服放久了发出的气味,但她就爱嗅那个味,她觉得张桂云与徐治国肌肤相亲,衣服上带着徐治国身上的男人味。杏花在老太太睡着时,最爱干的就是闭着眼体会自己还不算太老的身体,套在这些衣服里的感觉,脸一阵阵发热,虽然常被张桂云大喝一声“杏花帮我择菜”打断,但她已经很满足了。

在衣服里,她已和徐治国融为一体。

现在她身上穿着张桂云的衣服,散发着徐治国的气味,提着馒头,抹干眼泪,慢吞吞进了病房。张桂云等急了,气不打一处来,又嫌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,丢下一小袋萝卜条就走了。张桂云认为自己给保姆送饭比窦娥都冤。

杏花根本吃不下去。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老太太身上c着的呼吸机、导n管、监控仪和吊瓶,叹了口气,关上门,就对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说:

“大娘,杏花和你说句心里话,你千万不能走啊,你走了,我怎么办?你只当可怜我这个老寡妇,你也得活着啊!”

老太太在床上一动不动,两眼圆睁,直盯着天花板。杏花叹了口气,又在自言自语:

大娘,你快好了吧,咱回去看刘罗锅。你不是最爱看这个电视了吗?我也爱看。

当时你笑话我说,你看好他了,你快嫁他吧,罗锅子你也不嫌弃,想男人想的吧?

只有这时,我才敢跟你说笑话,我问你,大娘,你就不想男人?

你“嘿嘿”笑得前仰后合地说,你看你老了还浪成这个样。真把个刘罗锅给你,在坑上你还不跟烙饼似的,几下就把他颠出去了?

你把我都说得脸都红了,这话要叫你儿媳妇听见,她得骂你三天“老不带彩”。

可你一点也不脸红,还要逗我说,嘿嘿!10年前大国就说得给我介绍个对象……你笑的肩膀一抖一抖的。

我问,那你怎么不嫁?

你说,怕人笑话哩!再说俺那个对象,谁能比上……你寻思什么人俺就看上了?

就是,你有个好男人,才养了这么个好儿子。

唉!什么样的男人也比不上大国啊。大娘,你可真养了个好儿子,当那么大的官,对女人还那么细心,我来身上来的流那么多血,他就不让我多动凉水,还说这是更年期,过了就好了。唉,这么好的男人,你说张桂云她怎么就整天使脸子出模样呢?我要有这样的男人,伺候奉承还来不及呢,我就爱这样有文化的男人,我想了一辈子这样的男人,可是我的命不好啊。大娘,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,你守了一辈子寡,我现在是捧着热饽饽没法下口,比守寡还难受啊!……

杏花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,趴到老太太身上,抓着她没有知觉的手哭出声来。

她何尝不明白,老太太一走,她就再没有在徐家呆下去的理由,当然就再见不着徐治国。最主要的是,她这么多年察颜观色,徐治国马上就要和那个母夜叉离婚了。她的美好愿望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,让她如何舍弃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。她就要变成张桂云了,老太太喜欢她,徐治国关心她,再低头看看身上的韩国花衫,她觉得她就是张桂云了。

她把头埋到袖子上,仔细寻找着徐治国的气味,闻到的却是一股屎臭味,老太太又拉了,肯定是。

杏花先从暖瓶里倒了开水兑进脸盆里,然后拧了热手巾晾着,掀开被单,将老太太身下的n布收拾了,用热毛巾给她擦p股。小护士进来量体温,一见就啧啧称奇:

“老太太真有福,儿女这么孝顺,你看看,擦p股都用热毛巾,老太太有你这样的媳妇,闭上眼都是笑的。”

杏花心花怒放,心里像灌了蜜,她仔细收拾完秽物,又手脚麻利地去打了壶开水,关上门,她要给老太太把身子擦擦,住院这么多天,老太太也该洗洗了。

老太太衰老但不失白皙的躯体一览无余地展现她眼前,杏花当了这么多年保姆还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观察她。她像个园丁,一点一点修剪手里的花枝,她知道花枝已枯,干枯了60年,再浸进水里也鲜活不起来了。但老太太干瘪的胸膛却在那儿有力地跳着,她提醒杏花记起了最让她难以理解的事。

老太太一辈子爱干净,手脚不灵便也无法阻止她十天半月必须洗澡的愿望。洗澡周期必须经过缜密计算,因为徐治国必须在家里。老太太隔着屋子叫她儿子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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