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5章 番外三 浮生一梦(1/2)
“啪!”尚好的汝窑茶盏被掷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
一个白发微胖的老人跪在地上,胸膛挨着地面,头埋得很低。
在他头顶传来怒气冲冲的声音:“连你这个老东西也要弃我而去吗?好好好,给朕滚,都给朕滚,滚得远远的,朕是一国之君,难道身边还缺人伺候!”
跪在地上的人身着大内侍宫装,他微微抬起头看向上首,正是嘉惠帝带在身边四十多年的张公公。
“皇上,老奴老了,身子骨不行了,我想回家乡看看,过几年怕是回不去了。”
“穷乡僻壤,有何好挂念的!”
“还有几个侄孙,常常写信给我,老奴想回去看看他们。”
嘉惠帝冷嗤一声:“如果你不是朕身边的大公公,他们哪里还能记得你?相见?那就接到都城里来,你出面给谋个差事,他们定然感恩戴德,将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。”
张公公沉默了一会,面上似有难堪,不多时又恢复常日笑盈盈的模样:“算了,别给皇上添麻烦了,我还是回乡看看吧。”
“啪!”嘉惠帝重重放下手中的御笔:“你执意要走?竟如此决绝!”
他翻身下了拔步床,一脚踹在张公公身上。
“挂念那几个侄孙?好,朕现在就下令灭了你们张氏一族,看你还挂念谁!”
“皇上!皇上!老奴错了,老奴知错了,老奴不回乡了,请皇上息怒,收回成命!”
张公公将头磕得咚咚响,额间的血染红的花白的发丝。
嘉惠帝的怒气没因张公公的求饶而消减,他一挥袖子将边几上价值连城的玉器珍宝一扫而落,砸得粉碎!
“你们都要离开朕!都要离开!”嘉惠帝表情扭曲,面上已近癫狂,“洛长林告老还乡,他老个屁!不就是死了一个儿子吗?尉迟锦安也死了,难道朕也要丢下这江山,躲到乡野之地去?”
“朕的皇长子自请去封地为王,他当初与安儿相争时的狠厉与魄力呢?他就是怕朕疑他不忠,怕朕圈禁他,赐死他!一国皇子竟然被自己父皇吓破了胆,躲到了封地安稳度日去了!废物,都是废物!”
嘉惠帝牙齿磨的嘎吱直响:“怕是颜儿也想躲出去吧?每次见朕都像老鼠见猫,吓得瑟瑟发抖!”
嘉惠帝撑起手臂转了一圈,弯下腰去问张公公:“他难道没看出来朕器重他,是在培养他吗?愚蠢!朽木!”
嘉惠帝走到拔步床前,从床头的小抽屉中翻出一个瓷瓶,他眼中顿时散出光彩,打开盖子将里面的粉末倒出一点于掌心,仰头便送入口中。
随后,他躺倒在拔步床上,微微合目:“还有那个曲仲博,朕待他不薄,因其才华不俗给他连升了三级,他却倒好,跑去了九勾国!助那个叫充容坤的杂种当上了九勾国的国主!他还给朕写了一封信,痛陈了朕的十宗罪!”
嘉惠帝忽然从榻上坐了起来,眼中都是嗜血的疯狂:“他以为他躲到九勾国,又有充容坤护着,朕就不能拿他如何?朕要杀他,就算躲到天边有如来佛祖相护,都难逃一死!”
说完,他好像用光了身上的所有力气,软绵绵地又躺了回去:“还有皇后...”
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,笑声回荡在房中,让人遍体生寒:“不就是朕把她哥哥斩了吗,她竟然要下毒杀朕!她要弑君啊,朕屠她一族怎么了?有错吗?为什么那些臣子一个个都要来劝朕轻恕,皇亲国戚也轮番来说情,便连天下百姓也怨声载道,朕哪里错了?张公公你说朕有错吗?!”
张公公一直跪在地上,对眼前癫狂的嘉惠帝已经见怪不怪。
不过提起皇后一族,张公公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酸楚。皇后与皇上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,最后连一口避体的棺材都没落下。
张公公的思绪驰远,那还是几年前,礼王在吉水大败朝廷军队,皇后的长兄张之意为朝廷军队的总指挥,虽然他未亲到战场,但责任不可推卸,可谁也没有料到,嘉惠帝竟然定了斩立决!
旨意一出,满朝文武震动!
大战虽未捷,但死伤不大。未丢一座城池,未失一寸国土,这样的处罚确实重了。
因而人人来劝,皇后更是日日跪在殿外,企盼嘉惠帝收回成命。
然,嘉惠帝一意孤绝,闭门谢客,不日就将张之意斩了。
后来有人究其原因,觉得无非就是此战不但让嘉惠帝失了颜面,还失了军心、民心。
礼王临战大开城门让城中百姓出城,大捷之后又释放十万士兵,这两件事在朝野振动极大。礼王虽被定为叛贼,但在民间的呼声却比往日更高,高到嘉惠帝用了铁腕手段才在表面上压住了百姓的声音,无人再敢谈及礼王。
而皇后下毒谋杀嘉惠帝一事更是无稽之谈。
张之意死后一年,嘉惠帝某日逛至皇后寝宫,可能忽然间起了某种情丝,竟抬腿进了久日未进的院子。
皇后见嘉惠帝亲至,十分诧异,赶紧吩咐人准备酒菜吃食。两人别别扭扭地吃了一顿饭,不多时嘉惠帝就感觉浑身难受瘙痒,请了太医诊断,是吃错食物,起了疹子。
嘉惠帝有几样食物不能吃,吃了便会发高烧起疹子,皇后对此知之甚深,本不该犯这样错误。
但嘉惠帝与她生分已久,三五年没有进过她的寝宫,这次又是突然前来,皇后一时慌乱,因而生了岔子。
嘉惠帝的病不是大病,但恰恰撞在了他的隐忧之上。因而,龙颜大怒,先禁了皇后的足,又派人查抄了她的寝宫,竟然查到了皇后私设灵堂,每日祭拜长兄。
彼时的嘉惠帝已经初显疯狂之态,整日疑心重重,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有戒备。
盛怒之下,皇后被定了毒杀天子的谋逆大罪,朝中人人来劝,也未有转机。
三个月后,皇后一族上至八十岁的老太君,下至未满月的娃娃都做了刀下亡魂。因公主以命相逼,嘉惠帝法外开恩,留了驸马刘芸一命。但行刑当日,红鹤将军刘芸一身红色锦袍,昂首走进法场,逐一给族中长辈磕了头,举剑自刎,不肯独活。
张公公想到这里,在心中默默一叹,艰难地站起身来,拉了一条锦被盖在嘉惠帝身上。
嘉惠帝已经睡了,面上还残留着狰狞的表情。
张公公站在床边看了嘉惠帝很久,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端详这个他服侍了四十多年的人了。
他老了很多,这几年衰老的尤为严重。还没到五十岁,头发已经花白,体态也由健壮转为臃肿,一直明亮温和的眼睛也逐渐浑浊且疯狂。
这两年,他一直在食用寒食散,曾经掏空了尉迟锦安身子的罪魁祸首。
自己劝过,求过,甚至顶着大不敬的罪名将那东西藏起来。但,一切于事无补,嘉惠帝已经到了缺它不可的地步。
自己身为宦官,无子无后。这么多年,一直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,就是自己已经将嘉惠帝当成了至亲,甚至是子侄在照顾。
可是,他今日仍要求去。
他不忍每日都见到如此狭隘疯狂、阴鸷残忍的嘉惠帝。
他一直想不通嘉惠帝因何至此?对皇权的已近偏执的掌控欲?江山不稳、危机四伏的危机感?希冀世人完全臣服几乎变态的成就感?还是不敢面对内心,面对礼王的心虚与愧疚?
张公公摇摇头,又看了一眼嘉惠帝,一步步走出了御书房,佝偻的身子慢慢的淡出视野,一去不返。
时光匆匆,恰如白驹过隙。
又两年,大历朝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天灾。
起初大雨倾盆,暴雨如注。一月之后,洪水破堤,肆意横流,淹村庄良田无数,举国上下受灾,流民无数,匪患猖獗。
嘉惠帝一面命人整修河湖堤坝,一面开仓放粮。
他将赈灾的事宜全权交给了这几年官运十分亨通新任的参知政事——张之其。
张之其是个会当官的,对上对下各有各话、各有态度,官话、人话、鬼话都会说,且深谙此道。
此次他接了赈灾事宜,觉得自己毕生寻求的机会终于抓到了手中,施为得当的话,可让京都张氏一跃成为顶流望族,成为根基深厚,百官皆要仰我鼻息,亦可左右朝局的百年望族。
因而他在赈灾中做了很多手脚,满足了自己很多私欲,用人用钱皆由私欲出发,结果自然是赈灾不利,还留下了很多隐患。以至于多年之后,大历朝的百姓依然生活得水深火热,而大历朝的国力也日渐衰败,气数将尽。
然而这些都是后话,而此时,摆在嘉惠帝面前亟待解决的事情是——瘟疫。
洪灾过后,瘟疫四起。
漏屋偏逢夜雨,瘟疫似乎比暴雨和洪灾更加可怕。
横尸遍野,民不聊生,无数的生命被无情夺走,而活着的人又能坚持多久?
太医院的太医拟了无数个方子散播出去,皆是良方,也有效果。但不断有流民互相传染,瘟疫的势头已然控制不住了。
正在嘉惠帝焦头烂额之时,有人奏禀祁州下辖的一个小城,瘟疫爆发,情况严峻,但近日却得到了有效的控制,小城内的居民基本上转危为安,不再互相传染,也无新增死者。
这是嘉惠帝近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,他有些迷蒙的眸子中闪出光亮:“怎么办到的,快讲!”
“当地有个女子,说通了那里的地方官,在城中推行了一套办法,用了什么隔离、管控,煤灰消杀等等手段,成功抑制住了疫情。”
“女子?”
“对,一个女子,在当地很有威信,百姓都信服她,拿她当菩萨一样供着。”
嘉惠帝沉吟了片刻,却问了不相干的:“坊间百姓对朝廷,对朕有何声音?”
“这...”下首的官员额上冒了汗,他咽了一口唾沫正打算枉顾事实编一通瞎话,就被嘉惠帝不悦地打断。
“去,派钦天监的人传出风声,就说祁州女子是护卫朕真龙之身的清气所幻化,会给大历朝带来祥瑞。你传信去祁州,让那里的知州将此女送入都城,朕许她皇后之位!”
“皇后之位?她...可她就是一个村妇。”官员露出震惊的表情。
“那又如何?朕只不过想让天下人知晓这阻断瘟疫的良方,是上天护卫朕,护卫朕的江山所赐下的恩惠。朕,才是他们救世主!”
“是,臣这就去安排。”官员应了下来,迅速地退出大殿。
然而,一直空虚的国母之位并没有迎来新的主人。
嘉惠帝半月之后收到一封信,信上陈述了阻断瘟疫的种种方法,详细的记录了封城、隔离、消杀、用药、预后观察等诸多事项,并对朝廷如何救困善后进行了建议。
嘉惠帝看过信,面色阴沉了下来。他将信紧紧握在手中,表情在阴鸷、疑惑,还有一闪即逝的悔意中来回切换,吓得候着的官员大气不敢出一声,生怕惹怒阴晴不定的帝王。
良久之后,嘉惠帝才收起别扭的神色,将信传阅了百官。众人细细看过信中所言皆拍手称道,连呼妙哉!谁也没留意那信纸的下方被嘉惠帝撕去了一角,那里曾经写着一个落款——韩墨儿。
信上的办法在大历朝各地应用,效果十分显著,两个月之后,瘟疫消散无踪,江山却未如故。
百姓伤亡众多,村庄屋倒房塌,良田庄家尽毁,随处可见流离失所、无家可归的人,灾情严重的地方更是饿殍遍野,乞儿遍布。
又两年,大历朝依然民生凋敝,百姓困苦潦倒。
嘉惠帝却是越发放纵,所用寒食散的剂量越来越大,而且还常常服用其他禁药,弄得自己气血虚浮,整日浑浑噩噩。
在他身边伺候的是一个年轻公公,面上整日带着笑,正在劝嘉惠帝翻牌子。
“皇上,您好一阵没进后宫了,娘娘们都很想念您呢,要不您今日翻个牌子?”
又胖又老的嘉惠帝倚着大迎枕嗤笑一声:“你又收了哪个娘娘的好处了?”他瞟了一眼牌子,“我来猜猜啊,是韩才人?”
其实也不难猜,这托盘中都是品级颇高的妃嫔,只有韩琼儿为末等才人。
“呵呵,这不是韩才人那里又弄了点新鲜玩意吗,就托奴才知会皇上一声。”小太监嬉皮笑脸地回到。
尉迟轩与韩墨儿谋反,照例说韩墨儿的家人都应一同入罪。但韩墨儿未雨绸缪,在两军开战之前就将韩志清、齐子睿等家人秘密送到了安全之地。
至于韩嫣儿和韩琼儿二人,韩墨儿也给她们送了信,言明她们如果想离开都城,她可以提供帮助。
但二人皆未回信,陆晚舟还将此信送去官府。官府派人追捕韩志清、齐子睿等人,用了小半年的时间,却是追了个寂寞,连个影子都没见到。
但陆晚舟和韩嫣儿却因举报之事,堪堪保下了性命。只是陆晚舟的官职却未能保住,现今他只能混迹坊间,做些油嘴滑舌的小买卖,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市民。
陆晚舟心有不甘又无力改变命运,就将怒气与不甘都发泄到韩嫣儿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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