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落第秀才(2/2)
一连数日,牢中竟连伙食也不送来,更无人再来审讯。想是年节将至,人人忙着欢度,又有谁来剖析他,自是把那又冷又饿,在那屎尿满地中苦蹲的卢云给忘了。到得除夕夜里,只听城里鞭炮震天价响,一片喜气洋洋。卢云思及过世亲人,悲从中来,更是放声大哭。
好容易熬到月朔,一名狱卒拎了食篮过来,青菜豆腐之外,居然尚有条鱼。那狱卒是个老头儿,卢云照旧第一次见到他。
老狱卒道:“这是我家中的年夜饭,留了条鱼给你,好歹也是大年月朔,沾点喜也是好的。”
卢云饿得狠了,大口大口地扒着饭。
那老狱卒道:“慢吃,别噎着了!瞧你眉清目秀的,怎会沦落到此?”
卢云搁下饭碗,叹了口吻,瞧这老人神情温和,不似其他人那如狼似虎的容貌,便把情由一五一十地说了。
那老狱卒听了,心下侧然,低声道:“咱们这个县老爷,又贪财又好色,如你这般的冤狱,我已见了不知几多回。此地千两黄金换个死囚,百两纹银救得奸淫,看你这般情事,少说也要五十两救命钱。”
卢云又悲又怒,高声道:“这群无耻之徒,贪赃枉法,这天下尚有正义吗?”
那老狱卒忙示意噤声,心道:“你自己不也还关在牢里?谈甚么天理王法?”那老狱卒见他吃完了,低头收拾碗筷,便急急走了。
数日后,狱卒押了一名令郎进来,只见他眉清目秀,不知犯了什么罪名,身上穿着大绸漂亮,甚是华贵。只见他也被关入大牢,便在隔房而已。
卢云心道:“这人看来是个念书人,只不知犯了什么罪名,岂非也是身遭诬陷?”
第二日清早,众狱卒过来,将卢云与那令郎一并押出,看来已要到公堂上受审了。卢云想起那老狱卒所言,心中悄悄忧愁,不知那县太爷会怎生处置自己。
行到堂上,只见一人样貌俨然,手持惊堂木,头带七品乌纱帽,望之令人生畏,当是此地县太爷了。两旁官差押着卢云与那令郎一同跪下,静听审讯。
卢云见那令郎相貌堂堂,跪在自己身边,神色间却甚凛然,似乎毫无所惧,卢云忍不住暗自佩服,想道:“看他好生镇静,定也是被人冤枉的。”
眼看旁人镇静若斯,他自也不愿露出畏惧的神态,只收敛心神,安平悄悄地跪在地下。
升堂礼毕,但听县太爷猛敲一记惊堂木,随着喝道:“传贾氏!”
卢云听他语气森厉,虽说自己力争镇静,仍是吓了一跳,过不多时,两旁官差带了名老妇进来,那老妇走起路来跌跌撞撞,约莫五六十明年,跪隧道:“民妇贾氏,叩见青天大老爷。”神色间颇为畏惧。
那令郎见了这老妇,身子微微一颤,似乎认得她。卢云看在眼里,心道:“这老妇不知是干什么的,难不成是她具状来告这名令郎么?”
那县太爷拿起状纸,道:“上月初三,你亲睹一名男子调戏你家夫人,更把她奸辱了,可有此事?”
贾氏叩头道:“回老爷的话,民妇不敢妄言,确有此事。”
县太爷嗯了一声,又道:“本官看过你的供状,你既然亲眼眼见这桩奸淫恶行,定然认得匪人,本官现下要你帮个忙,把这匪人认了出来,你可能做到?”
那贾氏放声大哭,叫道:“那贼人便化成了灰,民妇也能将他认了出来!”
卢云见她伤心无比,一旁那眉清目秀的男子又是恐惧万分,已知那老妇是来指认罪嫌的,想来自己给人带来此处,用意不外陪榜,便已放下心来。
县太爷见这老妇一口答允,心下甚喜,道:“你莫要生气,只要你认出贼人,本官便能替你家主母作主,将他绳之以法,以张天理公正。”他伸手向卢云与那斯文男子一指,道:“这里跪了两小我私家,你仔细看着,把他给我指出来。”
那老妇尖叫一声,登时朝两人奔来,随着瞅着一双皱眼,细细往两人身上审察。
卢云本是漠不关心,却见那老妇一双怪眼翻白,只朝自己望来,还不住上下打转,卢云给她看得心惊胆跳,心下暗自畏惧,想道:“这老妇年岁不轻,可别老眼昏花,胡乱将我错认了。”一时飕飕发抖,只怕给人错认了。
正担忧间,忽见那老妇伸手指向自己,说道:“他!即是他!这人那日强奸我家主母,行径残暴无耻,还请大人重重责罚,将之枭首示众!”
卢云吓得魂飞天外,惊道:“你…你乱说什么?你可别诬赖好人啊!”
县太爷重重一拍惊堂木,喝道:“大堂之上,如何敢擅自说话!来人,给我掌嘴了!”
一旁官差走来,重重打着卢云耳光。卢云吃痛,面颊高高肿起,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。
那县太爷指着卢云,道:“贾氏你可看清楚了,真是这人,不是旁的人么?”
老妇尖声道:“正是这人,决计错不了,一个月前这人突入府里,拿了尖刀欺压我家主母,强迫她就范,这人外貌斯文,实则禽兽不如!这种人我只要看过一眼,便决计不会忘掉!”
卢云又惊又怕,一个月前他还在客来轩当差,什么时候干过这等荒唐事,当下叫道:“冤枉啊!”一句冤枉尚未说完,便给重重打了十来个耳光,滚倒堂上。
那县太爷高声道:“好一个斗胆刁民,你在本县作奸犯科,强奸民女,实在罪大恶极,本官问你一句,你认不认罪?”
卢云心下惊慌,叫道:“大人千万别听那老妇妄言,小人是清白的!”
县太爷却不剖析,迳自道:“这人顽劣不堪,到了公堂之上,居然还不知认罪。来人,给我用刑了,等会儿叫他给我画押!”
一旁官差将卢云抓起,狞笑道:“小子你就快点招认了吧,早些画押,也省得皮肉受苦。”
眼见官差们个个如同虎豹虎豹,卢云只是个穷书生,心下如何不怕?他颤声道:“我…
我未曾做半件歹事,你……你却要我如何招认?“
那官差哼了一声,道:“还敢嘴硬?”随着将卢云拖到角落,拿起鞭子猛抽,那鞭头带着尖刺,抽落伍疼痛不堪,啪啪数响后,卢云身上满是血痕,几已痛晕已往。
长鞭抽打声中,那县太爷亲走下堂,亲自将那斯文容貌的人扶了起来,陪笑道:“我们这些官差有眼无珠,拿错了人,还请洪少爷原宥则个。”
那令郎冷冷一笑,道:“算了,这种事我也不与你盘算。我这会儿可以走了么?”
县太爷打躬作揖,道:“虽然可以,这次惊动了洪少爷,实在情非得已,还望少爷不要盘算。”说着喝道:“你们还不外来,送洪少爷回府!”
一众官差连忙走了上来,便要护送那洪少爷脱离,那洪少爷一挥手,冷笑道:“不必你们贫困,我家轿子就在外头,我自个儿走便了。”
他哈哈一笑,转身便行,突然门口人影一闪,一条大汉冲了进来,此人手持尖刀,满面全是怒气,怒喝道:“洪贵!狗官放过了你,老子却决计饶你不外,纳命来吧!”
洪少爷大惊失色,忙往退却开几步,转头往县太爷望去,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人是干什么的?”
县太爷也是大惊,喝道:“斗胆刁民,公堂之上,居然敢持刀突入?来人啊!快快把这恶徒押下了!”
两旁官差冲上,一阵拳打脚踢,将那壮汉压倒在地。
那壮汉高声呼喝,叫道:“姓洪的!你强奸我妻,就想这般一走了之吗?老子告诉你,你别以为你家财局势大,便能胡作非为,老子定要把你整垮!”
那洪少爷听了说话,登时“哦”地一声,已认出他来,他嘿嘿一笑,道:“原来是你啊!”说着迈步上前,俯身下去,低声对那壮汉道:“你这小子真个不识好歹,你娘子逐日里愁云满面,我便来替你痛惜一番,你不知谢谢也就算了,居然还告上官府,实在不识相。”
那壮汉虎吼连连,眼中似要喷出火来。
县太爷深怕洪少爷言多有失,急遽使个眼色,道:“洪少爷快些走吧,别与这人啰唆了。”那洪少爷会意,长笑一声,迳自走了。
卢云把这些情景看在眼里,他背上挨打,心中更如刀割:“好一个奸官!看他这个容貌,定有收受利益,否则断案怎会如此轻率?我……我绝不能招,便算打死我了,我也不画押!”他不甘被人看成替死鬼,当下只是忍痛不语,吃了十来鞭后,已然痛晕已往。
眼看那洪少爷从容离去,那县太爷便命人将那壮汉拖起,喝道:“你这厮好生斗胆,本官已将真凶拿到,不日便要还你一个公正,你却干么冤枉善良?”说着朝卢云一指,自已把他看成真凶。
那壮汉斜眼看了卢云一眼,登即咆哮一声,骂道:“放屁!你这贪官,通常只是权门的走狗,从未曾为黎民出过半分力,就这么胡乱找小我私家替死,便想要我放过那姓洪的么?”
那县太爷闻言震怒,用力一拍惊堂木,喝道:“公堂之上,你竟敢胡言乱语!若不是念在你是苦主的份上,本官今日非定你死罪不行!”他伸手一挥,喝道:“来人!把他拖下去,重重打上一百大板!”
两旁官差走上,将那壮汉架住,正要拖出去毒打,那壮汉高声骂道:“你这狗官少神气!老子也不是没来头的!明确告诉你,咱亲娘舅在京城都察院里当差,与几位御史大人相熟,你有种只管打死我好了,看他怎么替我出头讨公正!”
那县太爷听得“御史”二字,面色已成苍白,一旁师爷急急走上,低声在他耳边道:“这人所言绝非虚妄杜撰,大人可不能打他,否则必难善了。”
那县太爷听得此言,连忙伸手出去,制住公人,嘶哑隧道:“不忙打他,先把这人给我赶出去!”
众官差允许一声,将那壮汉扔出衙门。那壮汉仍不死心,犹在门口叫骂,左右官差遇上,将他乱棒轰走了。
县太爷召来师爷,问道:“这下好了,这苦主也不是好惹的,咱们该如何治理?”
那师爷往卢云看了一眼,低声道:“大人莫要担忧,只要逼那姓卢的小子招供,日后便算都察院派人来查,咱们也有对质。”
县太爷喜道:“没错,只要有了供纸,还怕怎地?”当下召来公人,付托道:“这小子穷凶极恶,死不认罪,你们给我认真打,直到招供画押为止!”
那官差急遽抢上,又是十来鞭抽下,只把卢云打得皮开肉绽,奄奄一息,一条命只剩半条。
一名官差走了上来,道:“启禀大人,岂论我们如何用刑,那姓卢的小子照旧死命不招,已然昏晕已往。”
县太爷怒道:“这死小子若不画押,那苦主一状告到京城,到时上头查下来,却要我如何担待?再给我重重的打!”
众官差又打了一阵,卢云只是不动,恰似死了一般,那师爷连忙劝道:“这小子硬得很,再打下去,怕要出了人命。咱们明日再审不迟。”
县太爷嘿地一声,高声道:“先把他关了起来,明日再给他用刑。”
众官差将卢云托起,丢回牢里。
过不多时,卢云悠悠转醒,只觉全身上下火烧般地疼痛,逼得他躺也不是,坐也不是,只好扶住铁栏,徐徐爬起。
卢云望着空无一人的牢房,想起自己身遭诬陷,心中直是又怕又恨,寻思道:“这衙门漆黑无比,我若是抵死不招,他们定会杀害于我,可我若要招了,那也是死路一条。天哪,我卢云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么?我不要!我不要!”
他心神激荡,抓住牢门,大吼道:“我不要死!放我出去!放我出去!”他喊了一阵,却无人剖析,到得厥后,竟连声音都喊哑了。